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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庚先生对钱理群的影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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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7-29 21:34:4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回顾自己的一生,最大的幸运就是在70年代末,文化革命结束以后,能够回到燕园,直接受到承接了五四传统的一代学人的精神熏陶与学术训练。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谈到70年代末与80年代的北大中文系,“拥有一大批真正是一流的教授,他们无论是治学,还是为人,都有不同的追求,而且把这样的追求,发展到极端,形成极其鲜明的个性,他们之间既相同又不同,既相互对立,又相互补充,形成了兼容并包的格局。在这个格局中,每一个教授都是偏至的(既有明显的长处和特色,同时也有明显的偏颇与不足),但由于他们的相互制约,即从整体上保证不会将某种倾向发展到极端,从而达到较为合理的学术生态平衡”。“这正是最有利于学生的健全发展的。他们可以从有着不同的追求与风格的教授那里,各有所取,又各有所不取,他们与每一个教授的关系,都是既受其影响,同时又保持独立的批评态度。当然,在实际的教学过程中,每一个学生和教授的关系,也会出现不平衡状态:学生会根据自己的气质、性格、爱好、知识结构、自我设计与选择,对与自己有着更多共鸣处的教授产生更大的亲和力,受到某位教授的更大影响,这自然会产生某种特殊的崇敬感,但他也会受到其他教授的影响,并从其他教授的不同的追求中,看到这位教授的某些不足,这就会有效地保证不会将崇敬发展为盲目崇拜。这样就既可享受追随自己心仪的教授的‘从游’之乐,又能够保持自我精神与学术的相对独立性,师生之间的关系,也就能够达到‘亦师亦友’的境界。我和我的同代学者之所以得到较为健康的发展,可以说全仰赖于这样的学术传统与环境”(《中国大学的问题与改革》)
我在说这番话时,心中想到的,就是文学专业的“三巨头”:吴组缃先生、林庚先生与王瑶先生。他们之间是那样的相通———不仅私交很好,而且都同是五四精神的传人,有一种内在的心灵的契合;但他们的精神气质,为人处世的方式,以及学术的追求,以至治学方法,又是那样的不同:都是不可重复的活生生的“这一个”。有幸作为他们的学生,我从内心对他们怀有同样的崇敬之情,但彼此的关系与所受影响,却又不同。王瑶先生是我的导师,我毕业留校后又长期担任他的助手,交往自是十分密切,先生作为一个“鲁迅式”的知识分子与学人,其精神与治学态度、方法对我的影响,也非常明显,我曾写有《从麻木中挤出的回忆》等多篇文章。因为我的大嫂是吴组缃先生的老学生,我与吴先生也就有了更多的私人的家庭式的交往,吴先生的“敢说真话”与学术、创作上的“务去陈言滥调,绝不人云亦云,无论如何要有自己的东西,言他人所不能言,写他人所不能写”的独立创造精神,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。这些在我所写的《吴组缃“时代小说”序》及一篇未发表的悼念文章中都有所论及。
惟独林庚先生,我个人和他接触并不多,也从不写像写王先生、吴先生那样的文章;却不断地鼓励我的年轻朋友与学生去接近他———我曾经建议郭小聪写研究林先生诗歌理论的学术论文;介绍我的学生谢茂松去拍摄有关林先生的录像片;我的最年轻的学生张慧文则在我的指导下,作过关于“林庚与北京城”的研究,她写的读书笔记至今我还保留着。我总是这样对他()们说,不了解林庚,你们对北大及中文系的精神传统与学术传统的理解就是片面的,作为北大中文系的学生,你们会感到终生遗憾。而学生们一旦直接、间接地接触了林先生,就都毫无例外地为先生的风采与智慧所倾倒,在我面前讲个不停,而我总是默默地听着,发出会心的微笑……
我愿意就这样在一定的距离之外,“远望”林庚先生。这里其实是存在着一种颇为微妙的心理的:我自知自己在精神上与林庚先生的亲近,我早就在心中将他圣洁化了,或许保持这样一种欣赏、赞叹而不过于密切的关系,从而获得一种自然而松弛的感觉,是更美好的。
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。
我赞叹的是林庚先生身上诗人与学者的统一,我欣赏的是林庚先生将诗学术化与学术诗化所达到的人生境界、诗歌境界与学术境界。林先生有深厚的学术功底,他的《天问》研究就足以显示他的考证的功力。但更让我动心的,却是他的学术研究中表现出的感悟力、直觉判断力与想象力。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,学术研究也可以分为“现实主义”与“浪漫主义”两大流派,林庚先生就是“浪漫主义学派”的代表。我曾经饶有兴趣地注意到王瑶先生写的《评林庚著〈中国文学史〉》(文收《王瑶文集》第二卷)中的批评意见:在王先生看来,“这一部《中国文学史》不仅是著作,同时也可以说是创作”,“贯彻在这本书的整个精神和观点,都可以说是‘诗’的,而不是‘史’的”,其主要理由就是全书出于“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”,贯穿了“反映着五四那时代”的“生机的”历史观,“作者用他的观点处理了全部文学史,或者说用文学史来注释了他自己的“文艺观”。因此王先生举了许多例子批评作者“由自己的主观左右着材料的去取”。这大概就是过去通常所说的“六经注我”与“我注六经”之争吧;用今天人们习惯的语言来说,就是所谓“主观”与“客观”之争。如果去掉学术批评与论争中必然有的“主观”色彩,“客观”地看两位先生的文学史观、研究方法和实践,作为学生辈,我是分明地感到先生们的研究既有相通的方面,更有明显的不同,而又都各具特色,各有魅力,又多少有些不足,正可以相互补充。因此,如何最大限度地学习、吸收两位先生的长处,又警惕可能存在的偏颇,就成为我在学术研究中经常考虑的问题。但吸取什么,怎样吸取,又与个人的精神气质直接相关;我因此而折服于王先生治学中的历史感,同时又对林先生的诗化学术有着情不自禁的向往。
而最让我醉心,并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教学工作与学术研究的,是林庚先生最后一次讲课所提出的文学观与学术观。大概是1985年,当时的系主任严家炎老师让我参与全系性的“学术讲坛”的组织工作,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约请已经退休的林庚先生作演讲。林先生非常重视这次重上讲堂的机会,足足准备了一个月,反复斟酌讲稿,讲题都换了好几次。上课时,先生衣着整洁大方,神采奕奕,一站在那里,就把学生震住了。先生开口就问:“什么是诗?”然后,随口举出几首唐诗,逐字逐句赏析,先生讲得有声有色,学生听得如痴如醉。先生这才缓缓点出这堂课的主旨:“诗的本质就是发现;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,睁大了好奇的眼睛,去看周围的世界,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。”此语一出,所有的学生顿有所悟,全都陷入了沉思。而先生一回到家里,就病倒了。我这才明白,这是林庚先生的“天鹅绝唱”,他把自己一生写诗、治学、做人的经验、生命的追求,都凝结在这句话里了。也正是林先生的这句话,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与治学之路。以后,我几乎每一次向研究生、大学生和中学生讲课,都要反复地申说林先生的这一观点:“这里所说的‘婴儿状态’,就是要保持婴儿那样第一次看世界的新奇感,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、倾听、阅读、思考,从而产生不断有新发现的渴望与冲动”;这里的关键词是“好奇”与“发现”:“只有有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,才会产生学习、探索的热情和冲动:这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学习、研究与劳动的原动力”;“发现”则“包含了文学艺术、学术研究、科学、教育与学习,以至人生的秘密与真谛”。我还这样对年轻人说:“如果你每天都这样像婴儿一样重新看一切,你就会有古人所说的‘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’的感觉,也就是进入了生命的新生状态。长期保持下去,也就有了一颗人们所说的赤子之心。人类最具有创造性的大科学家、文学家、艺术家、诗人、学者,其实都是一些赤子,永远的赤子。北大‘大’在哪里?就因为有一批‘大学者’。这些学者‘大’在哪里?就因为他们始终保持‘小孩子’般的纯真、无邪,好奇心与新鲜感,因而具有无穷的创造力,这就是沈从文所说的‘星斗其文,赤子其人’”(《与南师附中同学谈心》)。这些话在不同层次的青年学生———从中学生到研究生中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;其实我所做的,不过是在向年轻一代宣扬林庚先生的精神与思想,林庚先生的基本创作经验和治学经验。
而这正是显示了林庚先生对我们中文系,对北大,以至对当下中国文学界、学术界、教育界的意义。在某种程度上,这是一个逐渐消失,因而弥足珍贵的传统。最近,我在一篇为巴金先生一百岁而写的文章里这样写道:“无论如何,巴金老人仍然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这个事实确实能够给人以温暖”,“因为这个越来越险恶、越来越令人难以把握的世界,太缺少像他这样的人。———这样的好人,这样的可爱的人,这样的有信仰的,真诚的,单纯的人了”,因为“经不起各种磨难,我们心中的‘上帝’已经死了,我们不再有信仰,也不再真诚和单纯,我们的心早就被灰尘与油腻蒙蔽了”。———这也是我此刻对林庚先生的感情:幸而还有他,不然,我们就太可怜,太可悲了。
每当我陷入浮躁,陷入沮丧,颓废,绝望时,想起了燕南园那间小屋里的那盏灯,我的心就平静下来,充盈起来,有了温馨与安宁,有了奋进的力量。
是的,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。
20041210急就


作者:钱理群
厦门文学2008.7http://www.xmwenxue.com/ReadNews.asp?NewsID=86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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