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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庚先生燕园谈诗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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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7-29 21:28:4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归来后的第一次简短谈话
1996331,我自神户回国以后,两个多星期里,整天在瞎忙,一直没有抽空儿去看望林庚先生。420下午,送走了两位朋友后,约6点钟,自家步行,到燕南园62号林先生家趋访。这是一个星期六傍晚,正是初春时节。林先生开阔的小院里,几株大树,青葱挺拔,墙边的竹林,也是一片翠绿。
林先生身体很好,说话声音很洪亮,记忆力也好。我们谈神户地震,谈诗,谈过去与现在的知识分子待遇,谈经济大潮对于学术研究的影响。心有深忧,无言以畅怀。
他说:自己有一首《秋之色》的诗,但不知道收在哪里。当场,他随口念了50多年前自己写的这首诗的最后两句:
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
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
我说,我读过这首诗,回去就可以找到。我赠先生日本精致漆盘一个,日本民间手作信纸两叠,8时告辞离开。回来后,即查《闻一多全集》的《现代诗钞》,《秋之色》就在其中,且林庚先生只选了这一首,可见闻一多的眼光与标准,也是很严格与很现代的。
我当时正在做曹葆华主编的《北京晨报》“学园”副刊《诗与批评》的查阅和研究,之中发现了何其芳的一些重要集外佚诗和笔名,就此事和其他问题,我问及林庚先生,向他请教。
林先生告诉我说:当时在清华,曹葆华高他两班;北大的何其芳,低他一班。他没有给过曹葆华主编的《诗与批评》这个刊物稿子。谈到30年代施蛰存主编的《现代》杂志,他是很为称赞的。他说,那个刊物,吸收了各方面的人,办了很长时间。左联太霸道,人家同路人,是跟你同路的嘛,还不准许,非批判他们不可。后来文艺的左,跟这个有关。先生还说,解放前,大学教授每个月工资三百大洋,那时是银元。肉那时是两毛1斤,工资高于现在40倍;现在肉涨到81斤,涨了40倍,工资才八百元,整整下降了40倍。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知识分子的待遇这么低。
谈他的诗《秋之色》是怎样写出来的
1996423,上午,陈晓兰来,请她代查林庚先生刊于194210月《文艺先锋》杂志上的《诗四首》,并复印给林先生的《秋之色》。下午晓兰来送复印件,并告之,《文艺先锋》杂志,北大图书馆旧期刊室无第1卷第1期,因而没法找到林庚先生其他几首诗。
傍晚六时,漫步至燕南园。满园开放着漫地的紫花地丁,路旁的白丁香树很多,满园的香气,沁人心脾。时间尚早,从容散步于宁静的燕园“圣地”,精神似也注入了几多春的气息。六时半准时到林先生家。将复印的诗,交给林先生,并围绕《秋之色》一诗,同林先生做了畅怀的交谈。
我告诉并问林先生,这首《秋之色》,最初在《文艺先锋》发表时,题目为《诗四首》,他当时在福建,而《文艺先锋》在重庆,是怎样送到那里发表的?
林先生说:当时厦门大学,因为敌人轰炸,已经搬到闽西长汀。大概是一位大学里的讲师,要去重庆办什么事情,说可以把我的作品,带去一些发表,我就给了他几首当时写的格律诗。这个人叫什么名字,我已经记不起来了。他是中文系的一位讲师,当时不教别的课,只教大一国文。他去重庆,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。后来怎样,这些诗发表了没有,发表在什么杂志上,我一直不知道。我也从来没见过《文艺先锋》这个刊物。所以在前几年编《问路集》和《林庚诗选》的时候,我让钟元凯找过,但当时没有找到这首诗。
我说,这首诗,因为在闻一多的《现代诗钞》中,我以前读过,但我总以为是写北京的秋色,查看先生的《自传》,才知道先生那时候在长汀。这诗写的是长汀山区的秋色,是写的那时的情绪。背景弄错了,很难准确地了解这首诗。当即,我将诗读了一遍:

像海样的生出珊瑚树的枝
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
秋天的熟人是门外的岁月
当宁静的原上有零星的火
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
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
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
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

林先生说:厦大搬到长汀,那是个山区,山里的秋天,就是这样的色彩。当然,北京的秋天,也是这样的色彩,但跟山区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。这诗只是通过景物,写一种情绪,说写哪都是一样的。不过山区的秋色,颜色更丰富多彩,天也格外的清爽罢了。
我问:先生对后两句诗“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,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”,过了50年还能记得,这两句诗在全诗里最精彩,先生是怎样写出来的?
先生说:这两句诗完全是逼出来的。先写前面的六行,然后,诗到这里是水到渠成,完全是自然流出来的。这是格律诗对创作内容影响的一个证明,若不是有一个节奏的要求,就不会有这两句诗。看前面的诗中,自然有色彩感,就流出这两句来。我平时也不吹口哨,没有吹口哨的习惯,不知怎么就会流出这两句诗来。基本不是写出来的,是流出来的。真是流出来的,不是写出来的。格律诗的好处,就在这里,同样的节奏进行,它就有一种推动作用,平常说“长江后浪推前浪”,这里就是前浪推后浪,看到秋天的颜色,看到窗外的一片“冻叶”,有一种感觉,就变成“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”那样的语言出来了。说是没有意识,也有;说是有意识,也是不完全的。读这两句诗,反正会感觉人溶化在颜色里了。我给你的信中说过,“性灵之作乃能传之久远”,我举的苏曼殊的那首诗就是这样。他的前两句“春雨楼头尺八箫,何时归看浙江潮”,还有点故国之思,变革的思想,后两句“芒鞋破钵无人识,踏过樱花第几桥”,全是性灵之笔,就是自然流出来的。他当时已经出家了。这就是他当时的一种情绪的流露。诗要这样才是好诗,不是作出来的,须是很有境界的一种感情。
我问林先生:这两句诗,使得整首诗站起来了,活了,可以说是性灵之作的名句。那么,我猜测,是不是先有这两句诗,才写出全篇来的?
林先生马上说:完全相反。不是凑起来的,是从头来的。原是写秋天的树木的红色,像海中的珊瑚枝,写秋天的清朗,情绪的清爽透明,忽然有感秋天的颜色性,写着写着,就出来这个奇想,感到自己也被染成一种美的东西了,最后这两句诗就出来了。诗有的时候就完全是拈出来的。诗就像唱歌,按照格律诗的节奏,不知跟着拍子会写出什么曲调来。福建厦大那十年里,我写格律诗一直没有间断,但自己装好的一个手抄本,“文革”中抄家时丢掉了。
关于这首诗,我最后问,诗的第一句“像海样的生出珊瑚的枝”,比喻较近,人们容易懂;第二句“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”,用的隐喻,离被比喻的事物较远,就比较难了。这句诗,讲的是秋天的天空吗?
林先生说:在福建,橄榄又叫青果,这句诗是写的自然,实际是写的情绪。就是当时内心所有的干净明朗的情绪。
林先生告诉我:他在厦大开设的课程主要是:中国文学史、历代诗歌选、新诗习作,也开散文习作。林先生兴致很高地谈着,我边听,边在作笔记。他说,“你不要记了,随便谈嘛。”以后,谈话时,我就很少记笔记了。多是凭记忆,回来追记整理的。我怕林先生累着,赶紧告辞。离开林先生家的时候,是七点一刻。燕南园更加宁静芬芳。一路上,飘来的仍然是丁香的轻盈温软的馨香。
谈诗人杜运燮、《秋之色》诗及其他
1996423下午,林庚先生与我谈话,内容很多。归来当天来不及全录。第二天下午,我又继续根据记忆,在电脑里补打了谈话的其他一些内容。
谈到后来的“九叶”诗人杜运燮,林先生说:我跟杜运燮的关系很深。我在厦门大学任教,他是那里的学生。他开始是读生物系的,后来转到英文系。他选听了我的课,大概是我散文习作课上的学生,一接触,我就知道他喜欢写诗了。因为写诗,接触便更多些了。后来,他想学文学,厦大的英文系只有语言,他想转考西南联大去,要我能不能推荐一下。我就给叶公超写了一封推荐信。叶公超当时是西南联大的教务长兼英文系主任。杜运燮没有直接到昆明,刚到贵州,就生了疟疾,等他病好了,带的钱也花光了,西南联大的考期已经过了。他没有办法,就带着我的那封信,去见叶公超。叶公超也没有办法,说我不能为你一个人单独举行考试。但林庚先生的信,说你很有前途,不是一个一般的学生,怎么办呢?他说,你就先跟班听两个月课,如果各门课的成绩都及格了,那就收下你。后来当然,他不是及格的问题,而是很突出,联大也就收下了。没有想到我的这封信,对他起了这么大的作用。
林先生说,1955年的5月端午,是解放以后中国第一次诗人节。那次我去参加了,穆旦、杜运燮,也参加了。穆旦拉着杜运燮,还过来看我这个老师呢。80年代以后,杜运燮还常来看望我。
谈到他的第一部诗集《夜》,林先生说:“1933年,我清华要毕业了。当时都要写毕业论文。我正在写我的第一部诗集《夜》,而且赶着这一年要出版。我当时想能不能不写毕业论文,就以我的诗集代替。于是我去找当时的系主任朱自清先生。我说了我的看法,朱自清先生一向是很严格谨慎的,没想到他很快就答应了。但是他说:“你得找一个指导教师才行。”我在念书时,听过叶公超先生的《英美现代诗》的课,我又写诗,当时清华全校才有五百学生,听叶公超课的,也就十来个人,所以我跟他就算是谈得来的了。我找到他,说明请他当我的毕业论文的导师,他一口答应了。就这样,他就成了我的毕业论文的导师,而毕业论文就是我的第一个诗集《夜》。后来,清华派系很厉害,燕京的派系也很厉害,他在清华与一些人合不来,就到北大胡适的手下。他本来是新月派的人。”
问起关于当时参与文学社团的事情,林先生说:“当时,在清华,我与孙毓棠是同班,关系很好。我们曾经商量,加入什么文学社团。孙毓棠要我一起加入新月,我说,我不加入新月,而要加入《现代》。后来给《现代》杂志投稿,与施蛰存认识了,我就加入了《现代》。而他加入了新月。他是历史系的,研究的是世界史。”我告诉林先生,孙毓棠的长诗《宝马》,和一些短诗一起,前几年由一个出版社出版了。他说不知道此事。
我们谈到城市诗与乡村味的诗的关系,林先生说:《秋之色》写的是山区的景色,与戴望舒的城市诗不同。我说:“林先生写的《沪雨之夜》,就是城市诗。”他说:“我很喜欢那首诗里面的现代人的寂寞感。废名先生也很喜欢这首诗。”
提起废名,我突然想起一个很久就想向先生请教的一个问题。我问道:“废名说您的诗突然的,也是自然的给新诗送来了一份晚唐的美丽。又说,您的诗与外国诗全无关系。在当时的清华读书的您,是不是这样的呢?
林先生说:“可以说是这样。当然,我写诗不是完全没有外国诗的影响。当时叶公超就开过《英美现代诗》,印了一本诗选。我选过他的这门课,而且真正的听课,又写诗的,可能只有我。我无意中,也会受外国现代诗的影响。但是,对于我写诗起作用的,还是中国传统诗歌,也包括晚唐李义山他们的一些诗。在这一点上,废名说的是对的。”先生的这番话,破解了我心中多年的一个疑惑。
谈任教厦大和自己怎样开始写诗的
1998324下午,我往林庚先生家拜访。天渐渐暖和了,林先生午睡起来,为消消汗,外出散步,刚刚归来。先生见到我说:“今天走到塞万提斯草坪处,遇到了褚斌杰夫妇。”走进屋子后,我送先生一册刚出版的我的散文集《生命之路》。先生打开目录,见有祝贺先生80寿辰的文章,便感慨地说:“时间真快,一晃又过了八九年了。”由此,开始了我们的谈话。
我问:“先生是怎样到福建的?”
先生说:“我清华毕业以后,主要接着写诗,连着出了四本诗集。1933年毕业以后,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。父亲住在城里,我也在当时的国民学院和另一个大学兼课。后来成为批评家和诗人的李健吾、李白凤、朱英诞,都是那个学校的学生。不久前。九一八事变爆发,古北口被占领,又有什么‘何梅协定’,虽然北京没有被占领,但已成了边城。正好在七七芦沟桥事变前夕,厦门大学成为国立大学,校长萨本栋聘请我到那里就职,我便前往任教。因敌人侵略,厦门大学搬到长汀。那里很穷,离江西瑞金只有50里。在那里呆的时间很长,胜利后搬到厦门。从1937年到1947年,整整十年,我才回燕京大学任教。那时我教的是中国文学史,回北京还是教的文学史。到院系调整后,才改为只教魏晋南北朝隋唐部分。这是学习苏联一套,分得太细了,没有什么好处。”
我问:“先生是怎么开始写诗的?
林先生说:自己生在北京,原来是在师大附中读书。那个学校,主要是教理化,重视理科,不重视文科。“1928年,我考进清华大学,上的是物理系。后来我自己发现,我还是对于文学最感兴趣。到二年级时,就转到中国文学系了。开始写一些旧体诗、词、曲,但是越来越觉得,古典诗词,已经发展到那样高的地步,就是写得再怎么好,也不过怎样像古典诗词而已,不可能有你自己。于是就改写新的现代诗。加上当时民族矛盾很尖锐,也不可能沉醉于古典之中。我发表在《现代》上的第一首诗《风沙之日》,就是出于对现实的一种不满,那里太荒凉,太死寂,实际上完全是个边城,感到压抑,那个苍白的太阳,是20世纪的眼睛的意象,就是这种现实的感觉,与那种脱离现实的现代诗是不一样的。这样我就开始写起新诗来,一发而不可收拾。”
林先生说:“我在北京,那种边城的感觉,很重,我的诗里多有表现。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诗选里,我就用了这个概念。《现代》杂志,在当时文学发展中,起了很大的作用,当时那个刊物办得很好。我投稿,也就发表了。”
我问:“关于《破晓》的修改,您的文章里说的很有意思,能说说吗?
先生说:“那首诗,有了那些文字说明,现在看起来很有意思。不写的话,现在也就忘记了。但是后来没有再写这样的东西。写多了,也就没有意思了。”
临走时,林先生送我到门口。园内的竹子,很多干枯了,已浇上很多的水。院里院外的几株老树,也显出春天的挺拔。南墙被开了一个小门。门口院内的一大片草地,家人用竹竿围起来了。先生说:“不然,人从这里走过,花草都踏坏了。”
(原文较长,本刊作了删节)

作者:孙玉石
厦门文学2008.7http://www.xmwenxue.com/ReadNews.asp?NewsID=86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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